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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:时光是刀(一) (第1/3页)
茉喜得到了前去探视凤瑶的许可。
陈文德向她发下许可的时间,是翌日的清晨。和茉喜面对面地隔着小桌子坐了,他一边唏哩呼噜地端着大海碗吃酒酿圆子,一边忙里偷闲地调动唇舌说话。茉喜也捧着一只大海碗,碗中的糯米丸子数量绝不比他那一碗少,并且还多了一个荷包蛋。天天早上给陈文德煮这玩意的人是小武,茉喜早上起床之后,推门对着院子里高声大叫,说自己要吃三个鸡蛋。小武蹲在厢房内的小炉子旁,也没露面,但是把煮好了的酒酿圆子端上来时,茉喜那一碗的确就多了个圆滚滚白胖胖的大荷包蛋。
茉喜认为这东西又甜又香又滋补,应该是很合自己胃口的,然而从昨天起,不知是怎么搞的,她的肠胃作怪,居然自作主张地造了反,一口荷包蛋被她咽下去,肠胃猛地一缩,竟是险些把那口荷包蛋又顶了出来。茉喜不信这个邪,一直脖子一咬牙,硬把荷包蛋压回了肚子里。
“老陈啊……”她瞄着陈文德开口问道,“我去的时候,能不能给她带点东西?”
陈文德刚刮了脸,此刻喝了一肚子滚烫的甜酒酿,他那一张脸热得白里透红,倒是显得比平时更年轻洁净了。从大海碗的边沿抬了眼,他反问道:“你要带什么?”
茉喜伸筷子一敲他的碗边,半嗔半笑地轻轻呵斥道:“女人的东西,你别问!”
话音落下,她又对着陈文德抿嘴一笑,这一笑笑得美了,陈文德直着眼睛盯着她,不由自主地也有了笑模样。美人如良将,可遇不可求。茉喜或许还没到倾国倾城的程度,可她黑眼珠一转、红嘴唇一抿,已经能把他陈文德倾个人仰马翻。
人仰马翻是发生在心里的,陈文德活了三十多岁,还不至于连点表面功夫都维持不住。这小娘们儿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,所以他认为自己得绷着悠着,万万不能让这小娘们儿掌握了自己的底细,从此跟自己上头上脸、不服管教。
吃光了他这份月子饭之后,陈文德起身走了。仗没打完,一辈子也打不完。文县是被他占住了,不过和他先前的地盘势力相比,文县算个屁?他是打进过北京城的人,虽然在北京城还没坐稳当就又被对头撵了出来,不过他心没死,怎么出来的,他就要怎么返回去!
他前脚一走,茉喜后脚也出了发,这回带着她出门的还是小武,驮着她上路的家伙,也还是那匹高头大马。她坐在前头,后背贴着小武单薄的胸膛。小武扬鞭催马,嗓子有点破,像是还在变声。茉喜一度想要勾引他,对他飞过数十个眼风;后来计划搁浅,茉喜,非常实际地,立刻就又懒得搭理他了。
她这么千变万化,小武却是始终如一,对她冷淡而又周到。平心而论,小武对她绝不算坏,只是他对陈文德太忠心耿耿,类似一条小狼狗,让茉喜有点看不上他。此刻听着小武的吆喝,茉喜的耳朵一动,毫无来由地发了烦,“这马不是走得挺好的吗?你像头大叫驴似的胡吵什么呀?”
话音落下,她抬手捂嘴脸色一变,紧接着侧身探头哇的一声,吐出了一大口甜酒酿。
下一秒,她一口接一口,开始呕吐不止,吐得还挺利索,全吐在了地上,绝没有脏污了她和小武的裤子和鞋。一边吐,她一边心慌,因为怀疑自己是生了病——在她的心中,“病”是直接连着“死”的。她记忆中的病人们,都是大杂院里的穷苦人,一场伤风感冒都能要他们的命。她怕死,所以她从来不生病,即便病了,也不承认自己病。
及至吐痛快了,她红头涨脸地抬起了头,从肋下抽出手帕用力地擦了擦嘴。高头大马早站住了,让她能够安安稳稳地坐着喘息。小武从后方发了问:“你、你怎么了?”
茉喜一摇头,哑着嗓子答道:“没事,以后早上你给我预备点馒头包子,你们司令的那个月子饭,我吃不惯。”
小武不再言语,继续策马前进。
茉喜吐过一场之后,倒是感觉舒服了许多。及至到了先前住过的宅子门前,她这回没依赖小武的搀扶,无师自通地自己跳下了马。
然后她没有直接去看凤瑶,而是一路小跑着回了自己和凤瑶的小院里。在房内翻翻找找地收拾了一番,她最后收拾出了一个小包袱。包袱里有牙刷牙粉小木梳,有一套贴身的内衣裤,有厚厚一沓子高级手纸和月经带,还有她和凤瑶在新年前照的一张小相片。带着小包袱回了前院,她在凤瑶的“牢房”前停了脚步,忽然有些心慌气短。为什么慌?因为她和陈文德睡了觉,她不是干净的姑娘了。
早就不是了,但凤瑶不知道,她心里就还坦然。这回凤瑶知道了,知道茉喜从姑娘变成妇人了,她不知道凤瑶会不会从此换了眼光看待自己。
这个时候,守门的卫兵晃着钥匙,打开了房门锁头。
茉喜抱着包袱独自进了门,房屋是里外两间,外间空空荡荡,只有几把椅子。转向里间房门的门帘,茉喜开了口,“凤瑶。”
里间传出了一声惊呼,随即在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中,门帘子被凤瑶从里向外地掀开了。在看清了茉喜的模样之后,凤瑶快步走上前去,一把抱住了她。
凤瑶瘦了,不必看,隔着衣袖就能感觉到。丰润的胳膊在几天之内瘦出了骨头棱角,勒着茉喜、硌着茉喜,像是一定要让茉喜疼一疼。
“我对不起你……”凤瑶哽咽着说了话,热气扑在茉喜耳边,“我把你害了……我把你害了……”
茉喜一眨眼睛,用睫毛挑起了一滴欲坠未坠的眼泪珠子。
“凤瑶,你听我说……”她侧过脸,低而急地发出耳语,“你大声哭,一边哭一边听我说话——我会想办法让陈文德放你走,如果他当真肯放你了,你千万别啰嗦,马上走,去找万大哥。你走了,我好再想办法逃,我比你伶俐,肯定能找到逃的法子,但是你得先走,因为我没法带着你一起逃,万大哥现在又不是陈文德的对手,不能指望他来救咱们了,记住了吗?”
凤瑶摇了头,用气流送出了哭泣的颤音,“不能把你一个人留下……”
茉喜急得腾出一只手,对着凤瑶的后背狠捶了一拳,“你个大累赘不先走,我怎么走?你要急死我吗?”
说完这话,她用力推开了凤瑶,直勾勾地一直瞪进了凤瑶的眼睛里去。门外就是卫兵,除了卫兵还有狼狗一样机警安静的小武。她不能对着凤瑶长篇大论讲道理,只能是恶狠狠地把她瞪明白、瞪老实。
迎着她的目光,凤瑶一动不动地含着眼泪。几天不见,她变了模样,曾经润泽的脸蛋失了血色,她瘦得面颊陷了、下颌也尖了。
“我不怕。”茉喜轻声开了口,“谁也没吃了我一块肉,我不缺胳膊不缺腿,有朝一日自由了,我饭照吃日子照过,我不怕!”
然后她伸手攥住了凤瑶的一只手,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:“你也不要怕!”
凤瑶咬牙忍住了一声哭泣,对着茉喜深深地一点头。
茉喜笑了一下——她一直在等凤瑶这一点头。凤瑶不会敷衍哄骗自己,她肯对自己点头,就说明她是真明白自己的苦心了。转身把包袱放在了椅子上,她小声又道:“这里头有换洗的内衣,咱俩照的那张小相片也让我找出来了,就掖在内衣里面。”
然后她改换话题又问:“有没有人欺负你?”
凤瑶摇了头,“没有,除了一天三顿饭,平时房门总是锁着的,没人进来。”
茉喜又看了看凤瑶,看凤瑶的确是全须全尾。今天的早饭真是没吃好,肠胃翻腾得厉害,茉喜强忍着不露异样,怕凤瑶见了要担心。
先把凤瑶弄走,然后自己再设法走。走一步算一步,只要肯走,就不怕没路。
“我的事情……”她思索着又嘱咐了凤瑶,“你回去了,可得保密。”
一听这话,凤瑶的眼圈又红了——茉喜是为了救她才委身于那个恶霸军阀,她万死难辞其咎,她害了茉喜一辈子。
“我知道,我对谁都不说。”
“对万大哥也不能提。”
凤瑶连连地点头——当然不能提,万嘉桂和自己再亲近,也是个男人,她哪能将茉喜的事情随便地说给男子听?
茉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,有那么一瞬间,她忽然感觉很疲惫很沮丧——太难了,想和万嘉桂共度一生一世,太难了。
然而一瞬间过后,她又重新打起了精神。难是真难,然而来日方长,事在人为,怕什么?
中午之前,小武把茉喜送回了陈文德的住处。
茉喜早上吐过一场之后,心口一直憋闷着难受,但是在看到小武端上来的午饭之后,她还是硬着头皮,强往肚子里噎下了一大碗白米饭——有饭不吃,有违她的人生宗旨。
然后她觉得小肚子有些隐隐作痛,慌忙将一条垫了手纸的月经带贴身系好。这个月来红的日子早过了,前些日子连受惊带受罪,竟没有按时地来。
系着那兜裆布似的带子在屋里坐了一下午,傍晚她坐在马桶上低头一看,手纸上干干净净的,小肚子里闹了一阵之后,也恢复了平静。
哗哗撒了一泡长尿之后,她提着裤子起了身。回身抄起盖子盖严了马桶,她直起腰,一边系腰带,一边下意识地仰起头,眼睛盯住了天花板的一角。
一个念头隐隐地从心底深处浮了上来,像雾气中嶙峋的孤岛,险恶而又神秘。
缓缓地收回目光,她垂下头注视着自己的小腹,“我不会是……怀上了吧?”
下一秒,她害冷似的哆嗦了一下。
茉喜添了心病。
独自蹲在床边,她用手指头在床上划数目字,要算一算日子。其实心算也是能算过来的,但是她现在心慌了,慌得满怀心事全乱了套,汗津津的手指划过床单,她的指甲泛了白,指尖失控一般地打哆嗦。
如果当真是怀上了,那孩子就只能是万嘉桂的。虽然后来又有了个陈文德,但她和陈文德统共也没好了多少天,就算想怀陈文德的种,也根本没法怀上。
收回手指攥了拳头,她的心在腔子里东奔西突,搅得周身热血一阵一阵地往头脸上涌。
“我得尽快走。”她慢慢地站起身,动作僵硬,心思却是转成了流星赶月,“走得晚了,这孩子的身份可就说不清楚了!怀了孩子是好事,不是有句老话叫‘母凭子贵’吗?我有了他的孩子,他总不能再说不要我的话——可是,得尽快走,得让他相信这孩子真是他的!”
睁眼瞎似的望着前方,她摸索着在床上坐了下来,“不,也不一定是真怀上了,那个东西偶尔晚来几天也是有的。去年凤瑶不就是日子总不准,吃了好些药,今年才又好了?”
汗湿了的巴掌拍在大腿上,她无意识地缓缓蹭去了掌心汗水,恍恍惚惚地又想:“我可真够贱的,干别的没见有出息,怀孩子倒是一怀一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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