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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龙须沟 (第1/3页)
龙须沟
(三幕话剧)
人物表
王大妈——五十岁的寡妇,吃苦耐劳,可是胆子小,思想旧。她的大女儿已出嫁,二女儿正在议婚。母女以焊镜子的洋铁边儿和作针线活为业。简称大妈。
王二春——王大妈的二女儿,十九岁。她认识几个字,很想嫁到别处去,离开臭沟沿儿。简称二春。
丁四嫂——三十岁左右,心眼怪好,嘴可厉害,有点嘴强身子弱。她的手很伶俐,能作活挣钱。简称四嫂。
丁四爷——三十岁左右,四嫂的丈夫,三心二意的,可好可坏;蹬三轮车为业。他因厌恶门外的臭沟,工作不大起劲。简称丁四。
丁二嘎子——十二岁,丁四的儿子,不上学,天天去捡煤核儿,摸螺蛳什么的。简称二嘎。
丁小妞——二嘎的妹妹,九岁。不上学,随着哥哥乱跑。简称小妞。
程疯子——四十多岁。原是相当好的曲艺艺人,因受压迫,不能登台,
搬到贫民窟来——可还穿着长衫。他有点神神气气的,不会以劳力换钱,可常帮忙别人。他会唱,尤以数来宝见长。简称疯子。
程娘子——程疯子的妻,三十多岁。会作活,也会到晓市上作小买卖;虽常骂丈夫,可是甘心养活着他。疯子每称她为“娘子”,即成了她的外号。简称娘子。
赵老头——六十岁,没儿没女,为人正直好义,泥水匠。简称赵老。
刘巡长——四十来岁。能说会道,善于敷衍,心地很正。简称巡长。
冯狗子——二十五岁。给恶霸黑旋风作狗腿。简称狗子。
刘掌柜——小茶馆的掌柜,六十多岁。简称掌柜。
地痞一人。
警察二人。
青年一人。
群众数人。
第一幕
时间 北京解放前,一个初夏的上午,昨夜下过雨。
地点 龙须沟。这是北京天桥东边的一条有名的臭沟,沟里全是红红绿绿的稠泥浆,夹杂着垃圾、破布、死老鼠、死猫、死狗和偶尔发现的死孩子。附近硝皮作坊、染坊所排出的臭水,和久不清除的粪便,都聚在这里一齐发霉,不但沟水的颜色变成红红绿绿,而且气味也教人从老远闻见就要作呕,所以这一带才俗称为“臭沟沿”。沟的两岸,密密层层的住满了卖力气的、耍手艺的,各色穷苦劳动人民。他们终日终年乃至终生,都挣扎在那肮脏腥臭的空气里。他们的房屋随时有倒塌的危险,院中大多数没有厕所,更谈不到厨房;没有自来水,只能喝又苦又咸又发土腥味的井水;到处是成群的跳蚤,打成团的蚊子,和数不过来臭虫,黑压压成片的苍蝇,传染着疾病。
每逢下雨,不但街道整个的变成泥塘,而且臭沟的水就漾出槽来,带着粪便和大尾巴蛆,流进居民们比街道还低的院内、屋里,淹湿了一切的东西。遇到六月下连阴雨的时候,臭水甚至带着死猫、死狗、死孩子冲到土炕上面,大蛆在满屋里蠕动着,人就仿佛是其中的一个蛆虫,也凄惨地蠕动着。
布景 龙须沟的一个典型小杂院。院子不大,只有四间东倒西歪的破土房。门窗都是东拼西凑的,一块是老破花格窗,一块是“洋式”窗子改的,另一块也许是日本式的旧拉门儿,上边有的糊着破碎不堪发了霉的旧报纸,有的干脆钉上破木板或碎席子,即或有一半块小小的破玻璃,也已被尘土、煤烟子和风沙等等给弄得不很透亮了。
北房是王家,门口摆着水缸和破木箱,一张长方桌放在从云彩缝里射出来的阳光下,上边晒着大包袱。王大妈正在生着焊活和作饭两用的小煤球炉子。东房,右边一间是丁家,屋顶上因为漏雨,盖着半领破苇席,用破砖压着,绳子拴着,檐下挂着一条旧车胎;门上挂着补了补钉的破红布门帘,门前除了一个火炉和几件破碎三轮车零件外,几乎是一无所有。左边一间是程家,门上挂着下半截已经脱落了的破竹帘子;窗户上糊着许多香烟画片;门前有一棵发育不全的小枣树,借着枣树搭起一个小小的喇叭花架子。架的下边,靠左上角有一座泥砌的柴灶。程娘子正在用捡来的柴棍儿烧火,蒸窝窝头,给疯子预备早饭。(这一带的劳动人民,大多数一天只吃两顿饭。)柴灶的后边是塌倒了的半截院墙墙角,从这里可以看见远处的房子,稀稀落落的电线杆子,和一片阴沉的天空。南边中间是这个小杂院的大门,又低又窄,出来进去总得低头。大门外是一条狭窄的小巷,对面有一所高大而破旧的房子,房角上高高的悬着一块金字招牌“当”。左边中间又是一段破墙,左下是赵老头儿所住的一间屋子,门关着,门前放着泥瓦匠所用的较大工具;一条长凳,一口倒放着的破缸,缸后堆着垃圾,碎砖头。娘子的香烟摊子,出卖的茶叶和零星物品,就暂借这些地方晒着。满院子横七竖八的绳子上,晒着各家的破衣破被。脚下全是湿泥,有的地方垫着炉灰,砖头或木板。房子的墙根墙角全发了霉,生了绿苔。天上的云并没有散开,乌云在移动着,太阳一阵露出来,一阵又藏起去。
〔幕启:门外陆续有卖青菜的、卖猪血的、卖驴肉的、卖豆腐的、剃头的、买破烂的和“打鼓儿”的声音,还有买菜还价的争吵声,附近有铁匠作坊的打铁声,织布声,作洋铁盆洋铁壶的敲打声。〔程娘子坐在柴灶前的小板凳上添柴烧火。小妞子从大门前的墙根搬过一些砖头来,把院子铺出一条走道。丁四嫂正在用破盆在屋门口舀屋子里渗进去的雨水。二春抱着几件衣服走出来,仰着头正看刚露出来的太阳,把衣服搭在绳子上晒。大妈生好了煤球炉子,仰头看着天色,小心翼翼地抱起桌上的大包袱来,往屋里收。二春正走到房门口,顺手接进去。大妈从门口提一把水壶,往水缸走去,可是不放心二春抱进去的包袱,眼睛还盯在二春的身上。
大妈用水瓢由水缸里取水,置壶炉上,坐下,开始作活。
四嫂 (递给妞子一盆水)你要是眼睛不瞧着地,摔了盆,看我不好好揍你一顿!
小妞 你怎么不管哥哥呢?他一清早就溜出去,什么事也不管!
四嫂 他?你等着,等他回来,我不揍扁了他才怪!
小妞 爸爸呢,干脆就不回来!
四嫂 甭提他!他回来,我要不跟他拚命,我改姓!
疯子 (在屋里,数来宝)叫四嫂,别去拚,一日夫妻百日恩!
娘子 (把隔夜的窝头蒸上)你给我起来,屋里精湿的,躺什么劲儿!
疯子 叫我起,我就起,尊声娘子别生气!
小妞疯大爷,快起呀,跟我玩!
四嫂 你敢去玩!快快倒水去,弄完了我好作活!晌午的饭还没辙哪!
疯子 (穿破夏布大衫,手持芭蕉扇,一劲地扇,似欲赶走臭味;出来,向大家点头)王大妈!娘子!列位大姨!姑娘们!
小妞 (仍不肯去倒水)大爷!唱!唱!我给你打家伙!
四嫂 (过来)先干活儿!倒在沟里去!
〔妞子出去。
娘子 你这么大的人,还不如小妞子呢!她都帮着大人作点事,看你!
疯子 娘子差矣!(数来宝)想当初,在戏园,唱玩艺,挣洋钱,欢欢喜喜天天象过年!受欺负,丢了钱,臭鞋、臭袜、臭沟、臭水、臭人、臭地熏得我七窍冒黑烟!(弄水洗脸)
娘子 你呀!我这辈子算倒了霉啦!
四嫂 别那么说,他总比我的那口子强点,他不是这儿(指头部)有点毛病吗?我那口子没毛病,就是不好好地干!拉不着钱,他泡蘑菇;拉着钱,他能一下子都喝了酒!
疯子 (一边擦脸,一边说)我这里,没毛病,臭沟熏得我不爱动。
〔外面有吆喝豆腐声。
疯子 有一天,沟不臭,水又清,国泰民安享太平。(坐下吃窝头)
小妞 (进来,模仿数来宝的竹板声)呱唧呱唧呱唧呱。
娘子 (提起香烟篮子)王大妈,四嫂,多照应着点,我上市去啦。
大妈 街上全是泥,你怎么摆摊子呢?
娘子 我看看去!我不弄点钱来,吃什么呢?这个鬼地方,一阴天,我心里就堵上个大疙瘩!赶明儿六月连阴天,就得瞪着眼挨饿!(往外走,又立住)看,天又阴得很沉!
小妞 妈,我跟娘子大妈去!
四嫂 你给我乖乖地在这里,哪儿也不准去!(扫阶下的地)
小妞 我偏去!我偏去!
娘子 (在门口)妞子,你等着,我弄来钱,一定给你带点吃的来。乖!外边呀,精湿烂滑的,滑到沟里去可怎么办!
疯子 叫娘子,劳您驾,也给我带个烧饼这么大。(用手比,有碗那么大)娘子 你呀,呸!烧饼,我连个芝麻也不会给你买来!(下)
小妞 疯大爷,娘子一骂你,就必定给你买好吃的来!四嫂 唉,娘子可真有本事!
疯子 谁说不是!我不是不想帮忙,就是帮不上!看她这么打里打外的,我实在难受!可是……唉!什么都甭说了!
赵老 (出来)哎哟!给我点水喝呀!
疯子 赵大爷醒啦!
二春
小妞
(跑过去)怎么啦?怎么啦?
大妈 只顾了穷忙,把他老人家忘了。二春,先坐点开水!
二春 (往回跑)我找汆子去。(入屋中)
四嫂 (开始坐在凳子上作活)赵大爷,你要点什么呀?
疯子 丁四嫂,你很忙,侍候病人我在行!
二春 (提汆子出来,将壶中水倒入汆子,置炉上,去看看缸)妈,水就剩了一点啦!
小妞 我打水去!
四嫂 你歇着吧!那么远,满是泥,你就行啦?
疯子 我弄水去!不要说,我无能,沏茶灌水我还行!帮助人,真体面,甚么活儿我都干!
大妈 (立起)大哥,是发疟子吧?
赵老 (点头)唉!刚才冷得要命,现在又热起来啦!
疯子 王大妈,给我桶。
大妈 四嫂,教妞子帮帮吧!疯子笨手笨脚的,再滑到臭沟里去!
四嫂 (迟顿了一下)妞子,去吧!可留点神,慢慢的走!
小妞 疯大爷,咱们俩先抬一桶;来回二里多地哪!多了抬不动!(找到木棍)你拿桶。
二春 (把桶递给疯子)不脱了大褂呀?省得溅上泥点子!
疯子 (接桶)我里边,没小褂,光着脊梁不象话!
小妞 呱唧呱唧呱唧呱。(同疯子下)
大妈 大哥,找个大夫看看吧?
赵老 有钱,我也不能给大夫啊!唉!年年总有这么一场,还老在这个时候!正是下过雨,房倒屋塌,有活作的时候,偏发疟子!打过几班儿呀,人就软得象棉花!多么要命!给我点水喝呀,我渴!
大妈 二春,搧搧火!
赵老 善心的姑娘,行行好吧!
四嫂 赵大爷,到药王庙去烧股香,省得疟子鬼儿老跟着您!
二春 四嫂,蚊子叮了才发疟子呢。看咱们这儿,蚊子打成团。
大妈 姑娘人家,少说话;四嫂不比你知道的多!(又坐下)
二春 (倒了一黄砂碗开水,送到病人跟前)您喝吧,赵大爷!
赵老 好姑娘!好姑娘!这碗热水救了老命喽!(喝)
二春 (看赵老用手赶苍蝇,借来四嫂的芭蕉扇给他扇)赵大爷,我这可真明白了姐姐为什么一去不回头!
大妈 别提她,那个没良心的东西!把她养大成人,聘出去,她会不来看我一眼!二春,你别再跟她学,扔下妈妈没人管!
二春 妈,您也难怪姐姐。这儿是这么脏,把人熏也熏疯了!
大妈 这儿脏,可有活儿干呢,九城八条大街,可有哪儿能象这里挣钱这么方便?就拿咱们左右的邻居说,这么多人家里只有程疯子一个闲人。地方干净有什么用,没的吃也得饿死!
二春 这儿挣钱方便,丢钱也方便。一下雨,摆摊子的摆不上,卖力气的出不去,不是瞪着眼挨饿?臭水往屋里跑,把什么东西都淹了,哪样不是钱买的?
四嫂 哼,昨儿个夜里,我蹲在炕上,打着伞,把这些背心顶在头上。自己的东西弄湿了还好说,弄湿了活计,赔得起吗!
二春 因为脏,病就多。病了耽误作活,还得花钱吃药!
大妈 别那么说。俗话说得好:“不干不净,吃了没病!”我在这儿住了几十年,还没敢抱怨一回!
二春 赵大爷,您说。您年年发疟子,您知道。
大妈 你教大爷歇歇吧,他病病歪歪的!我明白你的小心眼里都憋着什么坏呢!
二春 我憋着什么坏?您说!
大妈 哼,没事儿就往你姐姐那儿跑。她还不唧唧咕咕,说什么龙须沟脏,龙须沟臭!她也不想想,这是她生身之地;刚离开这儿几个月,就不肯再回来,说一到这儿就要吐;真遭罪呀!甭你小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我!我不再上当,不再把女儿嫁给外边人!
二春 那么我一辈子就老在这儿?连解手儿都得上外边去?
大妈 这儿不分男女,只要肯动手,就有饭吃;这是真的,别的都是瞎扯!这儿是宝地!要不是宝地,怎么越来人越多?
二春 没看见过这样的宝地!房子没有一间整的,一下雨就砸死人,宝地!
赵老 姑娘,有水再给我点!
二春 (接碗)有,那点水都是您的!
赵老那敢情好!
大妈 您不吃点什么呀?
赵老 不想吃,就是渴!
四嫂 发疟子伤气,得吃呀,赵大爷!
二春 (端来水)给您!
赵老 劳驾!劳驾!
二春 不劳驾!
赵老 姑娘,我告诉你几句好话。
二春 您说吧!
赵老 龙须沟啊,不是坏地方!
大妈 我说什么来着?赵大爷也这么说不是?
赵老 地好,人也好。就有两个坏处。
二春 哪两个?
四嫂 (拿着活计凑过来)您说说!
赵老 作官的坏,恶霸坏!
大妈 大哥,咱们说话,街上听得见,您小心点!
〔天阴上来,阳光被云遮住。
赵老 我知道!可是,我才不怕!六十岁了,也该死了,我怕什么?
大妈 别那么说呀,好死不如赖活着!
赵老 作官儿的坏……
〔刘巡长,腰带在手中拿着,象去上班的样子,由门外经过。
大妈 (打断赵老的话)赵大爷,有人……(二春急跑到大门口去看)二春,过来!
二春 (在门口)刘巡长!
四嫂 (跑到门口)刘巡长,进来坐坐吧!
巡长 四嫂子,我该上班儿了。
四嫂 进来坐坐,有话跟您说!
巡长 (走进来)有什么话呀?四嫂!
四嫂 您给二嘎子……
大妈 啊,刘巡长,怎么这么闲在呀?
巡长 我正上班儿去四嫂子把我叫住了。(转身)赵大爷,您好吧?
大妈 哪儿呀,又发上疟子啦!
巡长 这是怎么说的!吃药了吗?
赵老 我才不吃药!
巡长 总得抓剂药吃!你要是老不好,大妈,四嫂都得给您端茶送水的……
二春 不要紧,有我侍候他呢!
巡长 那也耽误作活呀!这院儿里谁也不是有仨有俩的。就拿四嫂说,丁四成天际不照面……
四嫂 可说的是呢!我请您进来,就为问问您给二嘎子找个地方学徒的事,怎么样了呢?
巡长 我没忘了,可是,唉,这年月,物价一天翻八个跟头,差不多的规矩买卖全关了门,您叫我上哪儿给他找事去呢!
大妈 唉,刘巡长的话也对!
四嫂 刘巡长,二嘎子呀可是个肯下力、肯吃苦的孩子!您就多给分分心吧!
巡长 得,四嫂,我必定在心!我说四嫂,教四爷可留点神,别喝了两盅,到处乱说去!(低声)前儿个半夜里查户口,又弄下去五个!硬说人家是……(回头四望,作“八”的手式)是这个!多半得……唉,都是中国人,何必呢?这玩艺,我可不能干!
赵老 对!
四嫂 听说那回放跑了俩,是您干的呀?
巡长 我的四奶奶!您可千万别瞎聊啊,您要我的脑袋搬家是怎着?
四嫂 您放心,没人说出去!
二春 刘巡长,您不会把二嘎子荐到工厂去吗?我还想去呢!
四嫂 对,那敢情好!
大妈 二春,你又疯啦?女人家上工厂!
巡长 正经工厂也都停了车啦!您别忙,我一定给想办法!
四嫂 我谢谢您啦!您坐这儿歇歇吧!
巡长 不啦,我呆不住!
四嫂 歇一会儿,怕什么呢?(把疯子的板凳送过来,刘巡长只好坐下)
赵老 我刚才说的对不对?作官的坏!作官的坏,老百姓就没法活下去!大小的买卖、工厂,全教他们接收的给弄趴下啦,就剩下他们自己肥头大耳朵地活着!
二春 要不穷人怎么越来越多呢!
大妈 二春,你少说话!
赵老 别的甭说,就拿咱们这儿这条臭沟说吧,日本人在这儿的时候,咱们捐过钱,为挖沟,沟挖了没有?
二春 没有!捐的钱也没影儿啦!
大妈 二春,你过来!(二春走回去)说话小心点!
赵老 日本人滚蛋了以后,上头说把沟堵死。好嘛,沟一堵死,下点雨,咱们这儿还不成了海?咱们就又捐了钱,说别堵啊,得挖。可是,沟挖了没有?
四嫂 他妈的,那些钱又教他们给吃了,丫头养的!
大妈 四嫂,嘴里干净点,这儿有大姑娘!
二春他妈的!
大妈 二春!
赵老 程疯子常说什么“沟不臭,水又清,国泰民安享太平”。他说得对,他不疯!有了清官,才能有清水。我是泥水匠,我知道:城里头,大官儿在哪儿住,哪儿就修柏油大马路;谁作了官,谁就盖高楼大瓦房。咱们穷人哪,没人管!
巡长 一点不错!
四嫂 捐了钱还教人家白白的吃了去!
赵老 有那群作官的,咱们永远得住在臭沟旁边。他妈的,你就说,全城到处有自来水,就是咱们这儿没有!
大妈 就别抱怨啦,咱们有井水吃还不念佛?
四嫂 苦水呀,王大妈!
大妈 也不太苦,二性子!
二春 妈,您怎这么会对付呢?
大妈 你不将就,你想跟你姐姐一样,嫁出去永远不回头!你连一丁点孝心也没有!
赵老 刘巡长,上两次的钱,可都是您经的手!我问你,那些钱可都上哪儿去了?
巡长 您问我,我可问谁去呢?反正我一心无愧!(站起来,走到赵老面前)要是我从中赚过一个钱,天上现在有云彩,教我五雷轰顶!人家搂钱,我挨骂,您说我冤枉不冤枉!
赵老 街坊四邻倒是都知道你的为人,都说你不错!
巡长 别说了,赵大爷!要不是一家五口累赘着我呀!我早就远走高飞啦,不在这儿受这份窝囊气!
赵老 我明白,话又说回来,咱们这儿除了官儿,就是恶霸。他们偷,他们抢,他们欺诈,谁也不敢惹他们。前些日子,张巡官一管,肚子上挨了三刀!这成什么天下!
巡长 他们背后有撑腰的呀,杀了人都没事!
大妈 别说了,我直打冷战!
赵老 别遇到我手里!我会跟他们拚!
大妈新鞋不踩臭狗屎呀!您到茶馆酒肆去,可千万留点神,别乱说话!
赵老 你看着,多喒他们欺负到我头上来,我教他们吃不了兜着走!
巡长 我可真该走啦!今儿个还不定有什么蜡坐呢!(往外走)
四嫂 (追过去)二嘎子的事,您可给在点心哪!刘巡长。
巡长 就那么办,四嫂!(下)
四嫂 我这儿道谢啦!
大妈 要说人家刘巡长可真不错!
赵老 这样的人就算难得!可是,也作不出什么事儿来!
四嫂 他想办出点事来,一个人也办不成呀!
〔丁四无精打采地进来。
四嫂 嗨!你还回来呀?!
丁四 你当我爱回来呢!
四嫂 不爱回来,就再出去!这儿不短你这块料!
〔丁四不语,打着呵欠直向屋子走去。
四嫂 (把他拦住)拿钱来吧!
丁四 一回来就要钱哪?
四嫂 那怎么着?!家里还揭不开锅呢!
丁四 揭不开锅?我在外边死活你管了吗?
四嫂 我们娘几个死活谁管呢?甭废话,拿钱来。
丁四 没钱!
四嫂 钱哪儿去啦?
丁四 交车份了。
四嫂 甭来这一套!你当我不知道呢!不定又跑到哪儿喝酒去了。
丁四 那你管不着。太爷我自个挣的自个花,你打算怎么着吧!你说!
四嫂 我打算怎么着?这破家又不是我一个人的!好吧!咱谁也甭管!(说着把活计扔下)
丁四 你他妈的不管,活该!
四嫂 怎么着?你一出去一天,回来镚子儿没有,临完了,把钱都喝了猫儿尿!
丁四 我告诉你,少管我的闲事!
四嫂 什么?不管?家里揭不开锅,你可倒好……
丁四 我不对,我不该回来,太爷我走!
〔四嫂扯住丁四,丁四抄起门栓来要打四嫂,二春跑过去把门栓抢过来。
赵老 (大吼)丁四!
〔丁四被赵老的怒吼声震住,低头不语,往屋门口走。四嫂坐下哭,二春蹲下去劝。
赵老 这是你们丁家的事,按理说我可不该插嘴,不过咱们爷儿们住街坊,也不是一年半年啦,总算是从小儿看你长大了的,我今儿个可得说几句讨人嫌的话……
丁四 (颓唐地坐下)赵大爷,您说吧!
赵老 四嫂,你先别这么哭,听我说。(四嫂止住哭声)你昨儿晚上干什么去啦?你不知道家里还有三口子张着嘴等着你哪?孩子们是你的,你就不惦记着吗?
丁四 (眼泪汪汪地)不是,赵大爷!我不是不惦记孩子,昨儿个整天的下雨,没什么座儿,挣不着钱!晚上在小摊儿坐着,您猜怎么着,晌午六万一斤的大饼,晚上就十二万啦!好家伙,交完车份儿,就没了钱了。东西一天翻十八个跟头,您不是不知道!
赵老 唉!这个物价呀,就要了咱们穷人的命!可是你有钱没钱也应该回家呀,总不照面儿不是一句话啊!就说为你自个儿想,半夜三更住在外边,够多悬哪!如今晚儿天天半夜里查户口,一个说不对劲儿,轻了把你拉去当壮丁,当炮灰,重了拿你当八路,弄去灌凉水轧杠子,磨成了灰还不知道是怎样死的呢!
丁四 这我都知道。他妈的我们蹬三轮儿的受的这份气,就甭提了。就拿昨儿个说吧,好容易遇上个座儿,一看,可倒好,是个当兵的。没法子,拉吧,打永定门一直转游到德胜门脸儿,上边淋着,底下蹚着,汗珠子从脑瓜顶儿直流到脚底下。临完,下车一个子儿没给还不算,还差点给我个大脖拐!他妈的,坐完车不给钱,您说是什么人头儿!我刚交了车,一看掉点儿了,我就往家里跑。没几步,就滑了我俩大跟头,您不信瞅瞅这儿,还有伤呢!我一想,这溜儿更过不来啦,怕掉到沟里去,就在刘家小茶馆蹲了半夜。我没睡好,提心吊胆的,怕把我拉走当壮丁去!跟您说明,有这条臭沟,谁也甭打算好好的活着!
〔四邻的工作声——打铁、风箱、织布声更大了一点。
四嫂 甭拉不出屎来怨茅房!东交民巷、紫禁城倒不臭不脏,也得有尊驾的份儿呀!你听听,街坊四邻全干活儿,就是你没有正经事儿。
丁四 我没出去拉车?我天天光闲着来着?
四嫂 五行八作,就没您这一行!龙须沟这儿的人都讲究有个正经行当!打铁,织布,硝皮子,都成一行;你算哪一行?
丁四 哼,有这一行,没这一行,蹬上车我可以躲躲这条臭沟!我是属牛的,不属臭虫,专爱这块臭地!
赵老 丁四,四嫂,都少说几句吧……
〔刘巡长上。
赵老 怎么,刘巡长……
巡长 我说今儿个又得坐蜡不是?
四嫂 刘巡长,什么事呀?
巡长 唉,没法子,又教我来收捐!
众人 什么,又收捐?!
巡长 是啊,您说这教我多为难?
丁四 家家连窝头都混不上呢,还交得起他妈的捐!
巡长 说得是啊!可是上边交派下来,您教我怎么办?
赵老 我问你,今儿个又要收什么捐?
巡长 反正有个“捐”字,您还是养病要紧,不必细问了。捐就是捐,您拿钱,我收了交上去,咱们心里就踏实啦。
赵老 你说说,我听听!
巡长 您老人家一定要知道,跟您说吧!这一回是催卫生捐。
赵老 什么捐?
巡长 卫生捐。
赵老 (狂笑)卫生捐?卫生——捐!(再狂笑)丁四,哪儿是咱们的卫生啊!刘巡长,谁出这样的主意,我*他的八辈祖宗!(丁四搀他入室)
巡长 唉!我有什么办法呢?
大妈 您可别见怪他老人家呀!刘巡长!要是不发烧,他不会这么乱骂人!
二春 妈,你怎这么怕事呢?看看咱们这个地方,是有个干净的厕所,还是有条干净的道儿?谁都不管咱们,咱们凭什么交卫生捐呢?
大妈 我的小姑奶奶,你少说话!巡长,您多担待,她小孩子,不懂事!
巡长 王大妈,唉,我也是这儿的人!你们受什么罪,我受什么罪!别的就不用说了!(要走)
大妈 不喝碗茶呀?真,您办的是官事,不容易!
巡长 官事,对,官事!哈哈!
四嫂 大估摸一家得出多少钱呢?
丁四 (由赵老屋中出来)你必得问清楚,你有上捐的瘾!
四嫂 你没有那个瘾,交不上捐你去坐监牢,德行!
丁四 刘巡长,您对上头去说吧,给我修好了路,修好了沟,我上捐。不给我修啊,哼,我没法拉车,也就没钱上捐,要命有命,就是没钱!
巡长 四爷,您是谁?我是谁?能跟上头说话?
大妈 丁四,你就别为难巡长了吧!当这份差事,不容易!
〔程疯子与小妞抬着水桶,进来。
疯子 借借光,水来了!刘巡长,您可好哇?
巡长 疯哥你好?
〔大妈把缸盖连菜刀,搬到自己坐的小板凳上,二春接过桶去,和大妈抬着往缸里倒,疯子也想过去帮忙。
丁四 喝,两个人才弄半桶水来?
小妞 疯大爷晃晃悠悠,要摔七百五十个跟头,水全洒出去啦!
二春 没有自来水,可要卫生捐!
巡长 我又不是自来水公司,我的姑娘!再见吧!(下)
丁四 (对程)看你的大褂,下边成了泥饼子啦!
疯子 黑泥点儿,白大褂儿,看着好象一张画儿。(下,抠大衫上的泥)
丁四 凭这个,咱们也得上卫生捐!
四嫂 上捐不上捐吧,你该出去奔奔,午饭还没辙哪!
丁四 小茶馆房檐底下,我蹲了半夜,难道就不得睡会儿吗?
四嫂 那,我问你今儿个吃什么呢?
丁四 你问我,我问谁去?
大妈 别着急,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!要不然这么着吧,先打我这儿拿点杂合面去,对付过今儿个,教丁四歇歇,明儿蹬进钱来再还我。
丁四 王大妈,这合适吗?
大妈 这算得了什么!你再还给我呀!快睡觉去吧!(推丁四下)
〔丁四低头入室。二春早已跑进屋去,端出一小盆杂合面来,往丁四屋里送,四娘跟进去。
二春 四嫂,搁哪儿呀?
四嫂 (感激地)哎哟,二妹妹,交给我吧!(下)
〔二嘎子跑进来,双手捧着个小玻璃缸。
二嘎 妞子,小妞,快来!看!
小妞 (跑过来)哟,两条小金鱼!给我!给我!
二嘎 是给你的!你不是从过年的时候,就嚷嚷着要小金鱼吗?
小妞 (捧起缸儿来)真好!哥,你真好!疯大爷,来看哪!两条!两条!
疯子 (象小孩似的,蹲下看鱼。学北京卖金鱼的吆喝)卖大小——小金鱼儿咧!
〔四嫂上。
四嫂 二嘎子,你一清早就跑出去,是怎回事?说!
二嘎 我……
四嫂 金鱼是哪儿来的?
二嘎 卖鱼的徐六给我的。
四嫂 他为什么那么爱你呢?不单给鱼,还给小缸!瞧你多有人缘哪!你给我说实话!我们穷,我们脏,我们可不偷!说实话,要不然我揍死你!
丁四 (在屋内)二嘎子偷东西啦?我来揍他!
四嫂 你甭管!我会揍他!二嘎子,把鱼给人家送回去!你要是不去,等你爸爸揍上你,可够你受的!去!
小妞 (要哭)妈,我好容易有了这么两条小鱼!
二春 四嫂,咱们这儿除了苍蝇就是蚊子,小妞子好容易有了两条小鱼,让她养着吧!
四嫂 我可也不能惯着孩子作贼呀!
疯子 (解大衫)二嘎子,说实话,我替你挨打跟挨骂!
二嘎 徐六教我给看着鱼挑子,我就拿了这个小缸,为妹妹拿的,她没有一个玩艺儿!
疯子 (脱下大衫)拿我的大褂还徐六去!
四嫂 那怎么能呢?两条小鱼儿也没有那么贵呀!
疯子 只要小妞不落泪,管什么金鱼贵不贵!
二春 (急忙过来)疯哥,穿上大褂!(把两张票子给二嘎)二嘎子,快跑,给徐六送去。
〔二嘎接钱飞跑而去。
四嫂 你快回来!
〔天渐阴。
四嫂 二妹妹,哪有这么办的呢!小妞子,还不过去谢谢王奶奶跟二姑姑哪?
小妞 (捧着缸儿走过去)奶奶,二姑姑,道谢啦!
大妈 好好养着哟,别教野猫吃了哟!
小妞 (把缸儿交给疯子)疯大爷,你给我看着,我到金鱼池,弄点闸草来!红鱼,绿闸草,多么好看哪!
四嫂 一个人不能去,看掉在沟里头!
〔四嫂刚追到大门口,妞子已跑远。狗子由另一个地痞领着走来,那个地痞指指门口,狗子大模大样走进来。另一个地痞下。
四嫂 嗨,你找谁?
狗子 你姓什么?
四嫂 我姓丁。找谁?说话!别满院子胡蹓跶!
狗子 姓程的住哪屋?
二春 你找姓程的有什么事?
大妈 少多嘴。(说着想往屋里推二春)
狗子 小丫头片子,你少问!
二春 问问怎么了?
大妈 我的小姑奶奶,给我进去!
二春 我凭什么进去呀?看他把我怎么样!(大妈已经把二春推进屋中,关门,两手紧把着门口)
狗子 (一转身看见疯子)那是姓程的不是?
四嫂 他是个疯子,你找他干什么?
大妈 是啊,他是个疯子。
狗子 (与大妈同时)他妈的老娘儿们少管闲事!(向疯子)小子,你过来!
二春 你别欺负人!
大妈 (向屋内的二春)我的姑奶奶,别给我惹事啦!
四嫂 他疯疯癫癫的,你有话跟我说好啦。
狗子 (向四嫂)你这娘们再多嘴,我可揍扁了你!
四嫂 (搭讪着后退)看你还怪不错的呢!
疯子 (为了给四嫂解除威胁,自动地走过来)我姓程,您哪,有什么话您朝着我说吧!
狗子 小子,你听着,我现在要替黑旋风大太爷管教管教你。不管他妈的是你,是你的女人,还是你的街坊四邻,都应当记住:你们上晓市作生意,要有黑旋风大太爷的人拿你们的东西,就是赏你们脸。今天,我姓冯的,冯狗子,赏给你女人脸,拿两包烟卷,她就喊巡警,不知死的鬼!我不跟她打交道,她是个不禁揍的老娘们;我来管教管教你!
娘子 (挎着被狗子踢坏了的烟摊子,气愤,忍泪,低着头回来。刚到门口,看见狗子正发威)冯狗子!你可别赶尽杀绝呀!你硬抢硬夺,踢了我的摊子不算,还赶上门来欺负人!
〔四嫂接过娘子的破摊子,娘子向狗子奔去。
狗子 (放开疯子,慢慢一步一步紧逼娘子)踢了你的摊子是好的,惹急了咱爷儿们,教你出不去大门!
娘子 (理直气壮地,但是被逼得往后退)你讲理不讲理?你凭什么这么霸道?走,咱们还是找巡警去!
狗子 (示威)好男不跟女斗。(转向疯子)小子,我管教管教你!(狠狠地打疯子几个嘴巴,打的顺口流血)
〔疯子老实地挨打,在流泪;娘子怒火冲天,不顾一切地冲向狗子拚命,却被狗子一把抓住。
〔二春正由屋内冲出,要打狗子,大妈惊慌地来拉二春,四嫂想救娘子又不敢上前。
赵老 (由屋里气得颤巍巍地出来)娘子,四奶奶,躲开!我来斗斗他!打人,还打个连苍蝇都不肯得罪的人,要造反吗?(拿起大妈的切菜刀)
狗子 老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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