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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龙须沟 (第2/3页)
子你管他妈的什么闲事,你身上也痒痒吗?
大妈 (看赵老拿起她的切菜刀来)二嘎的妈!娘子!拦住赵大爷,他拿着刀哪!
赵老 我宰了这个王八蛋!
娘子 宰他!宰他!
二春 宰他!宰他!
四嫂 (拉着娘子,截住赵老)丁四,快出来,动刀啦!
大妈 (对冯狗子)还不走吗?他真拿着刀呢!
狗子 (见势不佳)搁着你的,放着我的,咱们走对了劲儿再瞧。(下)
二春 你敢他妈的再来!
丁四 (揉着眼出来)怎回事?怎回事?
四嫂 把刀抢过来!
丁四 (过去把刀夺过来)赵大爷,怎么动刀呢!
大妈 (急切地)赵大爷!赵大爷!您这是怎么嘹?怎么得罪黑旋风的人呢?巡官、巡长,还让他们扎死呢,咱们就惹得起他们啦?这可怎么好呕!
赵老 欺负到程疯子头上来,我受不了!我早就想斗斗他们,龙须沟不能老是他们的天下!
大妈 娘子,给疯子擦擦血,换件衣裳!赶紧走,躲躲去。冯狗子调了人来,还了得!丁四,陪着赵大爷也躲躲去,这场祸惹得不小!
娘子 我骂疯子,可以;别人欺负他,可不行!我等着冯狗子……
大妈 别说了,还是快走吧!
赵老 我不走!我拿刀等着他们!咱们老实,才会有恶霸!咱们敢动刀,恶霸就夹起尾巴跑!我不发烧了,这不是胡话。
大妈 看在我的脸上,你躲躲!我怕打架!他们人多,不好惹!打起来,准得有死有活!
赵老 我不走,他们不会来!我走,他们准来!
丁四 您的话说对了!我还睡我的去!(入室)
娘子 疯子,要死死在一块,我不走!
大妈 这可怎么好呕!怎么好呕!
二春 妈,您怎这么胆小呢!
大妈 你大胆儿!你不知道他们多么厉害!
疯子 (悲声地)王大妈,丁四嫂,说来说去都是我不好!(颓丧地坐下)想当初,我在城里头作艺,不肯低三下四地侍候有势力的人,教人家打了一顿,不能再在城里登台。我到天桥来下地,不肯给胳臂钱,又教恶霸打个半死,把我扔在天坛根。我缓醒过来,就没离开这龙须沟!
娘子 别紧自伤心啦!
二春 让他说说,心里好痛快点呀!
疯子 我是好人,二姑娘,好人要是没力气啊,就成了受气包儿!打人是不对的,老老实实地挨打也不对!可是,我只能老老实实地挨打……哼,我不想作事吗?老教娘子一个人去受累,成什么话呢!
娘子 (感动)别说啦!别说啦!
疯子 可是我没力气,作小工子活,不行;我只是个半疯子!(要犯疯病)对,我走!走!打不过他们,我会躲!〔二嘎子跑进来,截住疯子。
二嘎 妈,我把钱交给了徐六,他没说什么。妈,远处又打闪哪!又要下雨!
娘子 (拉住疯子)别再给我添麻烦吧,疯子!
四嫂 (看看天,天已阴)唉!老天爷,可怜可怜穷人,别再下雨吧!屋子里,院子里,全是湿的,全是脏水,教我往哪儿藏,哪儿躲呢!有雷,去劈那些恶霸;有雨,往田里下;别折磨我们这儿的穷人了吧!
〔隐隐有雷声。
疯子 (呆立看天)上哪儿去呢?天下可哪有我的去处呢?
〔雷响。
娘子 快往屋里抢东西吧!
〔大家都往屋里抢东西,乱成一团,暴雨下来。
〔巡长跑上。
巡长 了不得啦!妞子掉在沟里啦!
众人 妞子……(争着往外跑)
四嫂 (狂喊)妞子!(跑下)
——狂风大雨中幕徐闭
第二幕
第一场
时间 北京解放后。小妞子死后一周年。一黑早。
地点 同前幕。
布景 黎明之前,满院子还是昏黑的,只隐约的看得见各家门窗的影子。大门外,那座当铺已经变成了“工人合作社”。街灯恰好把它的匾照得很亮。天色逐渐发白以后,露出那小杂院来,比第一幕略觉整洁,部分的窗户修理过了,院里的垃圾减少了,丁四屋顶的破席也不见了。
〔幕启:赵老头起得最早。出了屋门,看了看东方的朝霞,笑了笑,开了街门,拿起笤帚,打扫院子。这时有远处驻军早操喊“一二三——四”声,军号练习声,鸡叫声,大车走的辘辘声等。
〔冯狗子把帽沿拉得很低,轻轻进来,立于门侧。
〔赵老头扫着扫着,一抬头。
赵老 谁?
狗子 (把帽沿往上一推,露出眼来)我!有话,咱们到坛根去说。
赵老 有话哪儿都能说,不必上坛根儿!
狗子 (笑嘻嘻地)不是您哪,黑旋风的命令……
赵老 黑旋风是什么玩艺儿?给谁下命令?
狗子 给我的命令!您别误会。我奉他的命令,来找您谈谈。
赵老 你知道,北京已经解放了!
狗子 因为解放了,才找您谈谈。
赵老 解放了,好人抬头,你们坏蛋不大得烟儿抽,是不是?是不是要谈这个?
狗子 咱们说话别带脏字!我问你,你当了这一带的治安委员啦?
赵老 那不含糊,大家抬举我,举我当了委员!
狗子 听说你给派出所当军师,抓我们的人;前后已经抓去三十多个了!
赵老 大家选举我当委员,我就得为大家出力。好人,我帮忙;坏人,我斗争。
狗子 哼,你也要成为一霸?
赵老 黑旋风是一霸,我是恶霸的对头!这不由今儿个起,你知道。
狗子 哟,也许在解放前,你就跟共产党勾着呢?
〔天已大亮。
赵老 那是我自己的事,你管不着!
狗子 行,你算是走对了路子,抖起来啦!
赵老 那可不是瞎撞出来的。我是工人——泥水匠;我的劲头儿是新政府给我的!
狗子 好,就算你是好汉,黑旋风可也并不是好惹的!记住,瘦死的骆驼总比马大,别有眼不识泰山!
赵老 你到底干吗来啦?快说,别麻烦!
狗子 我?先礼后兵,我给你送棺材本来了。(掏出一包儿现洋)黑旋风送给你的,三十块白花花的现大洋。我管保你一辈子也没有过这么多钱。收下钱,老实点,别再跟我们为仇作对,明白吧?
赵老 我不要钱呢?
狗子 也随你的便!不吃软的,咱们就玩硬的!
赵老 爽性把刀子掏出来吧!
狗子 现在我还敢那么办?
赵老 到底怎么办呢?
〔狗子沉默。
赵老 说话!(怒)
狗子 (渐软化)何苦呢!干吗不接着钱,大家来个井水不犯河水?
赵老 没那个事!
狗子 赵老头子,你行!(要走)
赵老 等等!告诉你,以后布市上、晓市上,是大家伙儿好好作生意的地方,不准再有偷、抢、讹、诈。每一个摊子都留着神,彼此帮忙;你们一伸手,就有人揪住你们的腕子。先前,有侦缉队给你们保镖;现在,作买作卖的给你们摆下了天罗地网!
狗子 姓赵的,你可别赶尽杀绝!招急了我,我真……
赵老 你怎样?现在,天下是人民大家伙儿的,不是恶霸的了!
狗子 (郑重而迟缓地)黑旋风说了—
赵老 他说什么?
狗子 他说……(回头四下望了望,轻声带着威胁的意味)*不久还会回来呢!
赵老 他?他那个恶霸头子?除非老百姓都死光了!
狗子 你怎么看得那么准呢?
赵老 他是教老百姓给打跑了的,我怎么看不准?告诉你吧,狗子,你还年轻,为什么不改邪归正,找点正经事作作?
狗子 我?(迟疑、矛盾、故作倔强)
赵老 (见狗子现在仍不觉悟,于是威严地)你!不用嘴强身子弱地瞎搭讪!我要给你个机会,教你学好。黑旋风应当枪毙!你不过是他的小狗腿子,只要肯学好,还有希望。你回去好好地想想,仔细地想想我的话。听我的话呢,我会帮助你,找条正路儿;不听我的话呢,你终久是玩完!去吧!
狗子 那好吧!咱们再见!(又把帽沿拉低,走下)
〔赵老楞了一会儿,继续扫地。
〔疯子手捧小鱼缸儿,由屋里出来,娘子扯住了他。
娘子 (低切地)又犯疯病不是?回来!这是图什么呢?你一闹哄,又招四哥、四嫂伤心!
疯子 你甭管!你甭管!我不闹哄,不招他们伤心!我告诉赵大爷一声,小妞子是去年今天死的!
娘子 那也不必!
疯子 好娘子,你再睡会儿去。我要不跟赵大爷说说,心里堵得慌!
娘子 唉!这么大的人,整个跟小孩子一样!(入屋内)
疯子 赵大爷,看!(示缸)
赵老 (直起身来)啊,(急低声)小妞子,她去年今天……生龙活虎似的孩子,会,会……唉!
疯子 赵大爷,您这程子老斗争恶霸,可怎么不斗斗那个顶厉害的恶霸呢?
赵老 哪个顶厉害的恶霸?黑旋风?
疯子 不是!那个淹死小妞子的龙须沟!它比谁不厉害?您怎么不管!
赵老 我管!我一定管!你看着,多喒修沟,我多喒去工作!我老头子不说谎。
疯子 可是,多喒才修呢?明天吗?您要告诉我个准日子,我就真佩服这个新政府了!我这就去买两条小金鱼——妞子托我看着的那两条都死了,只剩了这个小缸——到她的小坟头前面,摆上小缸,缸儿里装着红的鱼,绿的闸草,哭她一场!我已经把哭她的话,都编好啦,不信,您听听!
赵老 够了!够了!用不着听!
疯子 您听听,听听!(悲痛、低缓地,用民间曲艺的悲调唱)乖小妞,好小妞,小妞住在龙须沟。龙须沟,臭又脏,小妞子象棵野海棠。野海棠,命儿短,你活你死没人管。北京城,得解放,大家扭秧歌大家唱。只有你,小朋友,在我的梦中不唱也不扭……(不能成声)
赵老 够了!够了!别再唱!乖妞子,太没福气了!疯子,别再难过!听我告诉你,咱们的政府是好政府,一定忘不了咱们,一定给咱们修沟!
疯子 几儿呢?得快着呀!
赵老 (有点起急)那不是我一个人能办的事呀,疯子!
疯子 对!对!我不应当逼您!我是说,咱们这溜儿就是您有本事,有心眼啊!我一佩服您,就不免有点像挤兑您,是不是?
赵老 我不计较你,疯哥!你进去,把小缸儿藏起来,省得教四嫂看见又得哭一场!
疯子 我就进去!还有一点事跟您商量商量。您不是说,现在人人都得作事吗?先前,我教恶霸给打怕了,不敢出去;我又没有力气,干不来累活儿。现在人心大变了,我干点什么好呢?去卖糖儿、豆儿的,还不够我自己吃的呢。去当工友,我又不会伺候人,怎办?
赵老 慢慢来,只要你肯卖力气,一定有机会!
疯子 我肯出力,就是力气不大,不大!
赵老 慢慢地我会给你出主意。这不是咱们这溜儿要安自来水了吗?总得有人看着龙头卖水呀,等我去打听打听,要是还没有人,问问你去成不成。
疯子 那敢情太好了,我先谢谢您!连这件事我也得告诉小妞子一声儿!就那么办啦。(回身要走)
赵老 先别谢,成不成还在两可哪!
〔四嫂披着头发,拖着鞋从屋里出来。
〔疯子急把小缸藏在身后。
赵老 四奶奶,起来啦?
四嫂 (悲哀地)一夜压根儿没睡!我哪能睡得着呢?
赵老 不能那么心重啊,四奶奶!丁四呢?
四嫂 他又一夜没回来!昨儿个晚上,我劝他改行,又拌了几句嘴,他又看我想小妞子,嫌别扭,一赌气子拿起腿来走啦!
赵老 他也是难受啊。本来吗,活生生的孩子,拉扯到那么大,太不容易啦!这条臭沟啊,就是要命鬼!(看见四嫂要哭)别哭!别哭!四奶奶!
四嫂 (挣扎着控制自己)我不哭,您放心!疯哥,您也甭藏藏掖掖的啦!由我身上掉下来的肉,我能不心疼吗?可是,死的死了,活着的还得活着,有什么法儿呢!穷人哪,没别的,就是有个扎挣劲儿!
疯子 四嫂,咱们都不哭,好不好?(说着,自己却要哭)我,我……(急转身跑进屋去)
四嫂 (拭泪,转向赵老)赵大爷,小妞子是不会再活了,哭也哭不回来!您说丁四可怎么办呢?您得给我想个主意!
赵老 他心眼儿并不坏!
四嫂 我知道,要不然我怎么想跟您商量商量呢。当初哇,我讨厌他蹬车,因为蹬车不是正经行当,不体面,没个准进项。自从小妞子一死啊,今儿个他打连台不回来,明儿个喝醉了,干脆不好好干啦。赵大爷,您不是常说现下工人最体面吗?您劝劝他,教他找个正经事由儿干,哪怕是作小工子活淘沟修道呢,我也好有个抓弄呀。这家伙,照现在这样,他蹬上车,日崩西直门了,日崩南苑了,他满天飞,我上哪儿找他去?挣多了,楞说一个子儿没挣,我上哪儿找对证去?您劝劝他,给他找点活儿干,挣多挣少,遇事儿我倒有个准地方找他呀!
赵老 四奶奶,这点事交给我啦!我会劝他。可是,你可别再跟他吵架,吵闹只能坏事,不能成事,对不对呢?
四嫂 我听您的话!要是您善劝,我臭骂,也许更有劲儿!
赵老 那可不对,你跟他动软的,拿感情拢住他,我再拿面子局他,这么办就行啦!
四嫂 唉!真教我哭不得笑不得!(惨笑)得啦!我哭小妞子一场去!(提上鞋后跟儿)
赵老 我跟你去!
疯子 (跑出来)我跟你去,四嫂!我跟你去!(同往外走)
——第一场终
第二场
时间 一九五〇年初夏。下午四时左右。
地点 同前幕。
〔幕启:院中寂无一人,二春匆匆从外来,跑得气喘嘘嘘的。
二春 喝!空城计!四嫂,二嘎子呢?
四嫂 (在屋中)他上学去啦!
二春 那怎么齐老师还到处找他呢?
四嫂 (出来)是吗?这孩子没上学,又上哪儿玩去啦!
二春 那我再到别处找找他去!(说完又跑出大门)
大妈 (出来)二春,你回来!
四嫂 (忙到门口喊住二春)二妹妹!你回来,大妈这儿还有事呢!
二春 (擦着汗走回来)回头二嘎子误了上学可怎么办呢?
四嫂 你放心吧,他准去,哪天他也没误过,这孩子近来念书,可真有个劲儿!我看看他上哪儿去了!就手儿去取点活。(下)
〔二春走到自己屋门口,拿过脸盆,擦脸上、脖子上的汗。
大妈 (板着面孔,由屋中出来)二春,我问你,你找他干吗?放着正经事不干,乱跑什么?这些日子,你简直东一头西一头地象掐了脑袋的苍蝇一样!
二春 谁说我没干正经事儿?我干的哪件不正经啊?该作的活儿一点也没耽误啊!
大妈 这么大的姑娘,满世界乱跑,我看不惯!
二春 年头儿改啦,老太太!我们年轻的不出去,事儿都交给谁办?您说!
大妈 甭拿这话堵搡我!反正我不能出去办!
二春 这不结啦!(转为和蔼地)我告诉您吧!人家中心小学的女教员,齐砚庄啊,在学校里教完一天的书,还来白教识字班。这还不算,学生们不来,她还亲自到家里找去。您多喒看见过这样的好人?刚才送完了活儿,正遇上她挨家找学生,我可就说啦,您歇歇腿儿,我给您找学生去。都找到啦,就剩下二嘎子还没找着!
大妈 管他呢,一个蹬车家的孩子,念不念又怎样,还能中状元?
二春 妈,这是怎么说话呢?现而今,人人都一边儿高,拉车的儿子,才更应当念书,要不怎么叫穷人翻身呢?
大妈 象你这个焊铁活的姑娘,将来说不定还许嫁个大官儿呢!
二春 您心里光知道有官儿!老脑筋!我要结婚,就嫁个劳动英雄!
大妈 一张纸画个鼻子,好大的脸!说话哪象个还没有人家儿的大姑娘呀!
二春 没人家儿?别忙,我要结婚就快!
大妈 越说越不象话了!越学越野调无腔!
〔娘子由外面匆匆走来。
二春 娘子,看见二嘎子没有?
娘子 怎能没看见?他给我看摊子呢!
二春 给……这可倒好!我犄里旮旯都找到了,临完……不知道他得上学吗?
娘子 他没告诉我呀!
二春 这孩子!
大妈 他荒里荒唐的,看摊儿行吗?
娘子 现在,三岁的娃娃也行!该卖多少钱,卖多少钱,言无二价。小偷儿什么的,差不离快断了根!(低声)听说,官面上正加紧儿捉拿黑旋风。一拿住他,晓市就全天下太平了,他不是土匪头子吗?哼,等拿到他,跟那个冯狗子,我要去报报仇!能打就打,能骂就骂,至不济也要对准了他们的脸,啐几口,呸!呸!呸!偷我的东西,还打了我的爷们,狗杂种们!我说,我的那口子在家哪?
二春 在家吗?一声没出啊。
娘子 这几天,他又神神气气的,不知道又犯什么毛病!这个家伙,真教我不放心!
〔程疯子慢慢地由屋中出来。
二春 疯哥,你在家哪?
疯子 有道是,在家千日好,出外一时难!
娘子 又是疯话!我问你,你这两天又怎么啦?
疯子 没怎么!
娘子 不能!你给我说!
疯子 说就说,别瞪眼!我就怕吵架!我呀,有了任务!
二春 疯哥,给你道喜!告诉我们,什么任务?
疯子 民教馆的同志找了我来,教我给大家唱一段去!
二春 那太棒了!多少年你受屈含冤的,现在民教馆都请你去,你不是仿佛死了半截又活了吗?
娘子 对啦,疯子,你去!去!叫大家伙看看你!王大妈,二姑娘,有钱没有?借给我点!我得打扮打扮他,把他打扮得跟他当年一模一样的漂亮!
疯子 我可是去不了!
二春
怎么?怎么?
娘子
疯子 我十几年没唱了,万一唱砸了,可怎么办呢?
娘子 你还没去呢,怎就知道会唱砸了?简直地给脸不要脸!
大妈 照我看哪,给钱就去,不给钱就不去。
二春 妈!您不说话,也没人把您当哑巴卖了!
疯子 还有,唱什么好呢?《翠屏山》?不象话,《拴娃娃》?不文雅!
二春 咱们现编!等晚上,咱们开个小组会议,大家出主意,大家编!数来宝就行!
疯子 数来宝?
二春 谁都爱听!你又唱得好!
疯子 难办!难办!
〔四嫂夹着一包活计,跑进来。
四嫂 娘子,二妹妹,黑旋风拿住了!拿住了!
娘子 真的?在哪儿呢?
四嫂 我看见他了,有人押着他,往派出所走呢!
娘子 我啐他两口去!
二春 走,我们斗争他去!把这些年他所作所为都抖漏出来,教他这个坏小子吃不了兜着走!
大妈 二春,我不准你去!
二春 他吃不了我,您放心!
娘子 疯子,你也来!
疯子 (摇头)我不去!
娘子 那么,你没教他们打得顺嘴流血,脸肿了好几天吗?你怎这么没骨头!
疯子 我不去!我怕打架!我怕恶霸!
娘子 你简直不是这年头儿的人!二妹妹,咱们走!
二春 走!(同娘子匆匆跑去)
大妈 二春!你离黑旋风远着点!这个丫头,真疯得不象话啦!
四嫂 大妈,别再老八板儿啦。这年月呀,女人尊贵啦,跟男人一样可以走南闯北的。您看,自从转过年来,这溜儿女孩子们,跟男小孩一个样,都白种花儿,白打药针,也都上了学。唉,要是小妞子还活着……
疯子 那够多么好呢!
四嫂 她太……(低头疾走入室)
大妈 唉!(也往屋中走)
疯子 (独自徘徊)天下是变了,变了!你的人欺负我,打我,现在你也掉下去了!穷人、老实人、受委屈的人,都抬起头来;你们恶霸可头朝下!哼,你下狱,我上民教馆开会!变了,天下变了!必得去,必得去唱!一个人唱,叫大家喜欢,多么好呢!
〔狗子偷偷探头,见院中没人,轻轻地进来。
狗子 (低声地)疯哥!疯哥!
疯子 谁?啊,是你!又来打我?打吧!我不跑,也不躲!我可也不怕你!你打,我不还手,心里记着你;这就叫结仇!仇结大了,打人的会有吃亏的那一天!打吧!
四嫂 (从屋中出来)谁?噢!是你!(向狗子)你还敢出来欺负人?好大的胆子!黑旋风掉下去了,你不能不知道吧?好!瞧你敢动他一下,我不把你碎在这儿!
狗子 (很窘,笑嘻嘻地)谁说我是来打人的呀!
四嫂 量你也不敢!那么是来抢?你抢抢试试!
狗子 我已经受管制,两个多月没干“活儿”了!
四嫂 你那也叫“活儿”?别不要脸啦!
狗子 我正在学好!不敢再胡闹!
四嫂 你也知道怕呀!
狗子 赵大爷给我出的主意:教我到派出所去坦白,要不然我永远是个黑人。坦白以后,学习几个月,出来哪怕是蹬三轮去呢,我就能挣饭吃了。
四嫂 你看不起蹬三轮的是不是?反正蹬三轮的不偷不抢,比你强得多!我的那口子就干那个!
狗子 我说走嘴啦!您多担待!(赔礼)赵大爷说了,我要真心改邪归正,得先来对程大哥赔“不是”,我打过他。赵大爷说了,我有这点诚心呢,他就帮我的忙;不然,他不管我的事!
四嫂 疯哥,别光叫他赔不是,你也照样儿给他一顿嘴巴!一还一报,顶合适!
狗子 这位大嫂,疯哥不说话,您干吗直给我加盐儿呢!赵大爷大仁大义,赵大爷说新政府也大仁大义,所以我才敢来。得啦,您也高高手儿吧!
四嫂 当初你怎么不大仁大义,伸手就揍人呢?
狗子 当初,那不是我揍的他。
四嫂 不是你?是他妈的畜生?
狗子 那是我狗仗人势,借着黑旋风发威。谁也不是天生来就坏!我打过人,可没杀过人。
四嫂 倒仿佛你是天生来的好人!要不是而今黑旋风玩完了,你也不会说这么甜甘的话!
疯子 四嫂,叫他走吧!赵大爷不会出坏主意,再说我也不会打人!
四嫂 那不太便宜了他?
疯子 狗子,你去吧!
四嫂 (拦住狗子)你是说了一声“对不起”,还是说了声“包涵”哪?这就算赔不是了啊?狗子不瞒您说,这还是头一次服软儿!
四嫂 你还不服气?
狗子 我服!我服!赵大爷告诉我了,从此我的手得去作活儿,不能再打人了!疯哥,咱们以后还要成为朋友呢,我这儿给您赔不是了!(一揖,搭讪着往外走)
疯子 回来!你伸出手来,我看看!(看手)啊!你的也是人手,这我就放心了!去吧!
〔狗子下。
四嫂 唉,疯哥,真有你的,你可真老实!
疯子 打人的已经不敢再打,我怎么倒去学打人呢!(入室)
〔二嘎子飞跑进来。
二嘎 妈!妈!来了!他们来了!
四嫂 谁来了?没头脑儿的!
大妈 (在屋中)二嘎,二春满世界找你,叫你上学,你怎么还不去呀?
二嘎 我这就去,等我先说完了!妈,刚打这儿过去,扛着小红旗子,跟一节红一节白的长杆子,还有象照像匣子的那么个玩艺儿。
大妈 (出来)到底是干什么的呀?这么大惊小怪的!
二嘎 街上的人说,那是什么量队,给咱们量地。
四嫂 量地干什么呢?
大妈 不是跑马占地吧?
二嘎 跑马占地是怎回事?
大妈 一换朝代呀,王爷、大臣、皇上的亲军就强占些地亩,好收粮收租,盖营房;咱们这儿原本是蓝旗营房啊!
四嫂 可是,大妈,咱们现在没有王爷,也没有大臣。
大妈 甭管有没有,反正名儿不一样,骨子里头都差不了多少!
四嫂 大妈,自从有新政府,咱们穷人还没吃过亏呀!
大妈 你说得对!可那也许是先给咱们个甜头尝尝啊!我比你多吃过几年窝窝头,我知道。当初,日本人,哟,现在说日本人不要紧哪?
四嫂 您说吧,有错儿我兜着!
大妈 你就是“王大胆”嘛!他们在这儿,不是先给孩子们糖吃,然后才真刀真枪的一杀杀一大片?后来日本人走了,紧跟着就闹接收。一上来说的也怪受听,什么捉拿汉奸伍的;好,还没三天半,汉奸又作上官了;咱们穷人还是头朝下!
四嫂 这回可不能那样吧?您看,恶霸都逮去了,咱们挣钱也容易啦,您难道不知道?
二嘎 妈,甭听王奶奶的!王奶奶是个老顽固!
四嫂 胡说,你知道什么?上学去!
二嘎 可真去了,别说我逃学!(下)
大妈 这孩子!(匆匆入室)
〔赵老高高兴兴地进来。
四嫂 赵大爷,冯狗子来过了,给疯哥赔了不是。您看,他能改邪归正吗?
赵老 真霸道的,咱们不轻易放过去;不太坏的,象冯狗子,咱们给他一条活路。我这对老眼睛不昏不花,看得出来。四奶奶,再告诉你个喜信!
四嫂 什么喜信啊?
赵老 测量队到了,给咱们看地势,好修沟!
四嫂 修沟?修咱们的龙须沟?
赵老 就是!修这条从来没人管的臭沟!
四嫂 赵大爷,我,我磕个响头!(跪下,磕了个头)
疯子 (开了屋门)什么?赵大爷!真修沟?您圣明,自从一解放,您就说准得修沟,您猜对了!
二春 (由外边跑来)妈!妈!我没看见黑旋风,他们把他圈起去啦。我可是看见了测量队,要修沟啦!
大妈 (开开屋门)我还是有点不信!
二春 为什么呢?
大妈 还没要钱哪,不言不语的就来修沟?没有那么便宜的事!
赵老 (对疯子)疯哥,你信不信?
疯子 不管王大妈怎样,我信!
赵老 (问四嫂)你说呢?
四嫂 我已经磕了头!
二春 这太棒了!想想看,没了臭水,没了臭味,没了苍蝇,没了蚊子,噢,太棒了!赵大爷,恶霸没了,又这么一修沟,咱们这儿还不快变成东安市场?从此,谁敢再说政府半句坏话,我就掰下他的脑袋来!
赵老 (问大妈)老太太,您说呢?
大妈 我?(不好意思地笑了笑)大家伙儿怎说,我怎么说吧!
二春 咱们站在这儿干什么?还不扭一回哪?(领头扭秧歌)呛,呛,起呛起!
众人(除了大妈)呛,呛,起呛起!(都扭)
疯子 站住!我想起来啦!我一定到民教馆去唱,唱《修龙须沟》!
——第二场终
第三场
时间 一九五〇年夏初,午饭前。
地点 同前。
〔幕启:王大妈独坐檐下干活,时时向街门望一望,神情不安。赵大爷自外来。
赵老 就剩您一个人啦?
大妈 可不是,都出去了。您今天没有活儿呀?
赵老 西边的新厕所昨儿交工,今天没事。(坐小凳上)我刚才又去看了一眼,不是吹,我们的活儿作得真叫地道。好嘛,政府出钱,咱们还不多卖点力气,加点工!
大妈 就修那一处啊?
赵老 至少是八所儿!人家都说,龙须沟有吃的地方,没拉的地方,这下子可好啦!连自来水都给咱们安!
大妈 可是真的?我就纳闷儿,现而今的作官的为什么这么爱作事儿?把钱都给咱们修盖了茅房什么的,他们自己图什么呢?
赵老 这是人民的政府啊,老太太!您看,我这个泥水匠,一天挣十二斤小米,比作官儿的还挣得多呢!
大妈 这一年多了,我好歹的也看出点来,共产党真是不错。
赵老 这是您说的?您这才说了良心话!
大妈 可是呀,他们也有不大老好的地方!
赵老 那您就说说吧。好人好政府都不怕批评!
大妈 昨儿个晚上呀,我跟二春拌了几句嘴;今儿个一清早,她就不见了。
赵老 她还能上哪儿,左不是到她姐姐家去诉诉委屈。
大妈 我也那么想,我已经托疯哥找她去啦。
赵老 那就行啦。可是,这跟共产党有什么相干?
大妈 共产党厉害呀!
赵老 厉害?
大妈 您瞧啊,以前,前门里头的新事总闹不到咱们龙须沟来。城里头闹什么自由婚,还是葱油婚哪,闹呗;咱们龙须沟,别看地方又脏又臭,还是明媒正娶,不乱七八糟!
赵老 王大妈,我明白了,二春要自由结婚?
大妈 真没想到啊!共产党给咱们修茅房,抓土匪,还要修沟,总算不错。可是,他们也教年轻的去自由。他们不单在城里头闹,还闹到龙须沟来,您说厉害不厉害!
赵老 这才叫真革命,由根儿上来,兜着底儿来!
大妈 您要是有个大姑娘,您肯教她去自由吗?那象话吗?
赵老 我?王大妈,咱们虽然是老街坊了,我可是没告诉过您。我的老婆呀……
大妈 您成过家?您的嘴可真严得够瞧的!这么些年,您都没说过!
赵老 我在北城成的家,我的老婆是媒人给说的。结婚不到半年,她跟一个买卖人跑了。她爱吃喝玩乐,她长得不寒碜——那时候我也怪体面——我挣的不够她花的!她跑了之后,我没脸再在城里住,才搬到龙须沟来。老婆跑了,我自然不会有儿女。比方说,我要是有个女儿,要自己选个小人儿,我就会说:姑娘,长住了眼睛,别挑错了人哟!
〔程疯子挺高兴地进来。
大妈 二春在大姑娘那儿哪?
疯子 在那儿,一会就回来。
大妈 这我就放心了!劳你的驾!你跟她怎么说的?
疯子 我说,回去吧,二姑娘,什么事都好办。
大妈 她说什么呢?
疯子 她说:妈妈要是不依着我,我就永远不回去,打这儿偷偷地跑了!
大妈 丫头片子,没皮没脸!你怎么说的?
疯子 我说,别那么办哪!先回家,从家里跑还不是一样?
大妈 这是你说的?你呀,活活的是个半疯子!
赵老 大妈,想开一点吧。二春的事,您可以提意见,可千万别横拦着竖挡着!我吃过媒人的亏,所以我知道自由结婚好!
大妈 唉,我简直地不知道怎么办好啦!
〔丁四脚底下象踩着棉花似的走进来。
大妈 这是怎么啦!
丁四 没事,我没喝醉!
赵老 大妈,给他点水喝!回头别教四嫂知道,省得又闹气!
大妈 我给他倒去。(去倒水)哼,还没到晌午,怎么就喝猫尿呢?
疯子 (扶丁四坐下)坐坐!
大妈 (端着水)先喝口吧!(把水交给疯子)
丁四 没事!我没喝醉!
赵老 喝多了点,可是没醉!
大妈 就别说他了,他心里也好受不了!(向丁)再来一碗水呀!
丁四 不要了,大妈!劳您驾!刚才一阵发晕,现在好啦!(把碗递给大妈)我是心里不痛快,其实并没喝多!
〔大妈又去干活;疯子也坐下。
赵老 (向丁)我不明白,老四,四奶奶现在挣得比从前多了,你怎么倒不好好干了呢?你这个样,教我老头子都没脸见四奶奶,她托我劝你不是一回了!
丁四 您向着这个政府,净拣好的说。
赵老 有理讲倒人,我没偏没向!
丁四 您听我说呀,二嘎子的妈,不错,是挣得多点了;可是我没有什么生意。您看,解放军不坐三轮儿,当差的也不是走,就是骑自行车,我拉不上座儿!
赵老 可是你也不能只看一面呀。解放军不坐车?当初那些大兵倒坐车呢,下了车不给钱,还踹你两脚。先前你是牛马,现在你是人了。这不是我专拣好的说吧?
丁四 不是。
赵老 好!当初,巡警不敢管汽车,专欺负拉车的,现在还那样吗?
丁四 不啦!
赵老 好!前些日子,政府劝你们三轮车夫改业,我掰开揉碎地劝你,你只当了耳旁风。
丁四 我三十多岁了,改什么行?再者我也舍不得离开北京城。
赵老 只要你不惜力,改行就不难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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